护城河的水浸透了陆渊的裤管,他踩着青石板往上爬时,膝盖被砖缝硌得生疼。
周小刀的血滴在他手背上,温热的,像落在火炭上的水珠子。
三娃子在前头扒着铁栅栏,刺刀尖儿刮锁眼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颤——这孩子刚才在地道里撞翻了蜘蛛网,此刻后颈还粘着半片灰扑扑的蛛丝。
“头儿,锁开了!”三娃子压低的欢呼混着夜风吹过来。
陆渊抬头,看见护城河面浮着层银霜似的月光,对岸的山影黑黢黢的,像蹲伏着的野兽。
他拽了柳青一把,姑娘沾着泥的手在他掌心滑了一下,发梢滴下的水落在他锁骨上,凉得人一激灵。
"走。"他抹了把脸上的灰,木盒在怀里硌着心口。
绿色黏液的蠕动声细不可闻,却像根细针,一下下戳着他神经——高川说的"种子",哈尔滨的铁路,重庆的面粉厂,此刻都变成了眼前这团恶心的东西,在他怀里发芽。
经过一番艰难的爬行,陆渊等人终于从地道中钻了出来。
他们趁着浓浓的夜色,小心翼翼地朝着不远处的农舍摸去。
一路上,风声在耳边呼啸,仿佛是敌人的低语,让人心生警惕。
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,青瓦白墙的农舍在夜色里显出轮廓。
篱笆上挂着串红辣椒,在风里晃得人眼睛发疼。
陆渊闻见灶膛里飘出的柴草香,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昨夜到现在没吃过东西,肚子里一阵咕噜作响。
“是老陈头家。”柳青擦了擦脸上的泥,声音里带了丝松懈。
她的蓝布衫被划破了道口子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内衣。
篱笆门"吱呀"一声开了。
王刚的身影先探出来,他穿件靛青对襟衫,手里攥着把老套筒,枪口垂着——这是地下党的暗号。
看见陆渊时,他眼里的紧绷松了松,转身冲屋里喊:“柳同志,人到了。”
屋里立刻涌出股热烘烘的药香。
柳青的地下党搭档林姐端着铜盆迎出来,看见周小刀胳膊上的血,倒抽了口凉气:“这伤得缝!
三娃子,去灶房拿灯盏。”
陆渊站在院当中,看队员们被搀进堂屋。
周小刀咬着牙任林姐拆绷带,血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淌,倒先笑了:“头儿,您瞧我这伤——够不够等咱们完成任务后吹三天?"
"吹个屁。"陆渊踹了他没受伤的腿弯,可手却不由自主摸向腰间的药包。
他摸出半瓶云南白药,递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。
刚才在地道里,高川的笑声还在耳朵里嗡嗡响,“下一站哈尔滨”,还有那木盒里的绿色胎儿——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看见王刚正站在廊下看他。
"都检查过了,没人中枪。“王刚走过来,声音压得低,”刘妈煮了热粥,您先垫垫?“
陆渊摇了摇头。
他解下腰间的木盒,放在石桌上,绿色黏液在盒缝里渗出来,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恶心的圆斑。”雪狼计划的种子。“他敲了敲盒盖,”高川说已经撒遍中国。"
柳青刚给三娃子擦完脸,闻言猛地抬头。
她发梢还滴着水,在青砖地上溅出小水洼:“我们截获了日军电报,哈尔滨、重庆、上海确实有异常物资流动。
陈锋今天下午传信,说租界里的线人弄到了具体时间。”
"时间?"陆渊的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,这动作是他思考时的习惯——前世当特种兵时,队长说他敲桌子的节奏像摩斯密码。
“三天后,夜九点。”王刚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,展开时发出脆响,“日军会用货列从哈尔滨运一批‘特殊物资’南下,上海这边同时有暗杀队行动,目标是...张将军。”
陆渊的太阳穴"突突"跳起来。
张治中将军的名字像根钉子,扎得他眼眶发疼。
他想起半个月前在罗店,张将军站在战壕里,军大衣上沾着血,却笑着拍他肩膀:"小陆,你那套夜袭法子,比我当年在黄埔教得管用。"
"必须截。"他说,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,"后勤线和暗杀队,两边都要打。“
堂屋里突然传来瓷碗打翻的声音。
三娃子举着空碗,不好意思地挠头:”林姨,我还能再喝一碗吗?“林姐笑着又盛了碗,粥香混着药味飘过来,陆渊这才觉出饿,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。
”分三组。“他扯过王刚手里的纸,用炭笔在”哈尔滨货列"和"上海暗杀队“旁画了两个圈,”一组跟周小刀去摸日军后勤仓库,烧他们的汽油弹——上次在吴淞口,老子就是吃了这东西的亏。“他鼻尖顿了顿,想起战友被烧得蜷缩成黑炭的模样,喉结动了动,”二组跟王哥去盯暗杀队,重点保护张将军的住处。
剩下的跟我——“他抬头看向柳青,”我们去租界找陈锋,要更细的布防图。“
柳青的手指绞着衣角。
她腕子上有道新伤,应该是地道里被碎石划的,血已经凝了,结成暗红的痂。”租界查得严,"她说,"上次老陈头的女儿送茶,被巡捕盘查了半个钟头。"
"换便装。"陆渊摸出怀里的半张图纸,血痕里显影的哈尔滨站轮廓在炭光下忽明忽暗,“我扮成绸缎庄的老板,你是我姨太太——”他扫了眼柳青的蓝布衫,“林姐,有旗袍吗?”
林姐在里屋应了声,捧出件月白绸子旗袍,边角有些旧,却洗得极干净。
柳青接过时,指尖轻轻抖了下。
陆渊背过身去,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,还有林姐小声说:“这是我陪嫁,收了十年了,可算派上用场。”
换好装出来,陆渊差点没认出来。
柳青的头发盘成髻,插了根银簪,月白旗袍裹着细腰,腕子上套了对翡翠镯子——是林姐的,他记得刚才在柜上看见过。
她低头整理衣襟,耳坠子晃着,在油灯下泛着珍珠的光。
"像吗?"她抬头,眼里还带着惯常的冷静,可耳垂红得厉害。
陆渊喉结动了动,把勃朗宁塞进袖筒里。
枪柄贴着皮肤,凉丝丝的。"像。"他说,"就是...别总绷着脸,姨太太该娇滴滴的。"
柳青瞪了他一眼,倒真抿着嘴笑了。
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,照在她脸上,把那丝笑意染得温柔。
陆渊突然想起地道里,她哄三娃子时的声音——也是这样软,像春风吹化了冰。
安排好队员们的任务后,陆渊和柳青换上便装,趁着夜色离开了农舍。
他们如同两条黑影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,朝着租界的茶馆与陈锋碰头。
出农场时,王刚塞给他包东西。
陆渊摸了摸,是块桂花糕,用纸包得方方正正。“垫垫肚子。”王刚说,“林姐特意蒸的。”
陆渊把糕点揣进怀里。
他能听见身后农场的狗开始叫,是老黄,平时最温顺的。
大概是闻见生人味了?
他回头望了眼,青瓦在月光下泛着冷白,像座沉默的堡垒。
租界的霓虹灯在街角晃眼。
陆渊扶着柳青下黄包车时,她的手在他臂弯里绷得发硬。
茶馆在弄堂深处,门脸挂着"云来轩"的木牌,门帘是蓝布的,绣着淡墨兰草。
陈锋已经在二楼雅座等了。
他穿件墨绿团花马褂,手里转着个景泰蓝鼻烟壶,看见陆渊时挑眉笑了:“陆老板来得巧,刚上的碧螺春。”
陆渊掀开棉帘,茶香裹着热气扑了满脸。
他坐下来,看见桌上摊着张油纸,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地图——是上海日军布防图,标着红圈的地方写着"军火库""宪兵队""电台"。
“高川最近在查纺织厂的地道。”陈锋倒茶,水线在瓷杯里溅起小泡,“他的人今天去了法租界巡捕房,问有没有见过穿灰布衫的男人。”他抬眼看向陆渊,“说特征像你。”
陆渊的手指在桌下收紧。
木盒里的黏液还在蠕动,此刻他突然想起高川说"下一站哈尔滨"时的笑——那笑里带着笃定,像猫戏耗子。
"货列的具体路线。"他敲了敲地图上的哈尔滨站,"几点到上海?"
陈锋推过来张纸条,墨迹未干:"七月十五,夜九点,货列K17次,挂七节车厢,第四节是‘特殊物资’。“他压低声音,”线人说,那节车厢有铅封,温度保持在零摄氏度以下。“
陆渊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。
他想起木盒里的绿色胎儿,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畸形标本——高川所谓的"种子",怕不是病毒培养体?
”三天后,夜九点。"他重复了遍时间,把纸条塞进袖筒,"后勤仓库的位置?"
陈锋指了指地图上的吴淞口:"日军新建的,围墙装了铁丝网,夜里有探照灯。"他顿了顿,"周小刀那小子,擅长摸铁丝网吧?"
陆渊想起周小刀上次在闸北,用铁丝剪剪断日军电话线的模样——那小子猫着腰,像条滑不溜秋的鱼。"他行。"他说。
茶凉了。
陆渊端起杯,喝到嘴里像喝了口凉水。
窗外传来巡捕的警笛声,由远及近,又渐渐远去。
柳青的手在桌下碰了碰他,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攥着茶杯太用力,指节都泛白了。
"该走了。"他说,把地图卷起来塞进怀里。
陈锋起身送他们,在楼梯口低声说:"小心,高川的特高课在招汉奸。
昨天有个卖油条的被带走了,说是看见你们进纺织厂。"
陆渊的脚步顿了顿。
他想起地道里李明的血,在石缝里标出的路线——那是李明用最后一口气画的。"知道了。"他说,声音像块冰。
了解完关键信息后,陆渊和柳青不敢多留,匆匆离开了茶馆。
他们乘坐黄包车在夜色中返回农场,一路上,黄包车的车轮辘辘作响,仿佛是时间在催促他们。
回农场的路上,黄包车经过外白渡桥。
月光照在苏州河上,水面浮着油污,泛着恶心的光。
柳青突然开口:“你说高川为什么要告诉你哈尔滨的事?”
陆渊摸了摸怀里的木盒,黏液的蠕动声此刻清晰得可怕。“他在炫耀。”他说,“像猫抓住老鼠,偏要放它跑两步,再抓回来。"
"那我们偏不做老鼠。”柳青的手从他臂弯里抽出来,攥成拳头。
月光照在她脸上,眼尾的痣像滴凝固的血,“三天后,我们要他连猫毛都剩不下。”
农场的狗还在叫。
陆渊推开篱笆门时,看见周小刀坐在台阶上,正用刺刀磨子弹头。
火星子溅在他裤腿上,烧出个小洞。"头儿!"他跳起来,“林姨留了粥,我给您热去!”
陆渊摸出怀里的桂花糕,递过去:"先垫垫。"周小刀接过去,咬了口,甜香在夜风里散开。
堂屋里,王刚正对着煤油灯研究布防图。
三娃子趴在桌上打盹,口水把地图湿了块。
陆渊走过去,用手指点了点吴淞口的红圈:“三天后,夜九点。”
王刚抬头,眼里燃着团火。"明白。"他说。
陆渊走到院角,摸出怀表看了眼。
指针指向十点一刻,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六十三个钟头。
他望着黑黢黢的山影,听见远处传来日军的哨声,像根细针,扎破了夜的寂静。
木盒里的黏液突然剧烈蠕动起来,像在回应某种召唤。
陆渊攥紧盒子,指节发白。
他想起高川说“我在火车站等你”时的笑,想起李明最后在石缝里画的路线,想起张治中将军站在战壕里的背影。
三天后,夜九点。
他低头,看见怀表的荧光指针在黑暗里发亮,像两颗小星。
风卷着硝烟味掠过篱笆,吹得红辣椒串哗哗响。
陆渊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,保险栓"咔嗒"一声。该来的,总会来。